【赴宴】—導演的話(2003)
~宴會~
主人一直沒有露面,花瓣卻不在哪裡喝醉了,迴旋飄下……流水筵席,人聲鼎沸,前世的戲曲未歇,今生的光影交錯……
她身高大概只有150公分,日據時代是警察局的僱員。“我為什麼會嫁給我先生?因為他有一次來警察局找我,神閒氣定,那時候一般人進警察局都很怕,他卻抬著頭很自在,我就想這是一個很大器的人……”
先生被捕不久,她也被抓了,一個懷孕的女人,執刑者也不知該如何拷打,於是揪了她的長髮,吊起來問,她被吊得屎尿全出,肚裡的孩子也因為胎盤剝離,就這麼掉出來在地板上。她醒來時,見到了先生最後一面,先生坐在椅子上,微微笑著,說“妳辛苦了……”。先生槍決以後,她做過各種工作撫養女兒長大,女兒考上台大醫學院的那天,她正在醫院裡做看護,一個人忍不住躲到台大醫院大廳邊上掩面失聲……。天啊!白髮老太太如此尊貴地坐在對座,笑看侍者注水入杯……,這宴會就在這裡開席了嗎?
他二十一歲當兵時被炸成重度傷殘,精神時好時壞,濃眉鳳眼總不正眼看人,身邊常常跟著黑瘦的女兒。女兒為了等他,可以坐在代步的三輪摩托車上,一等一個多小時,不進門,也不喝水。太太離開了,他為失眠所苦,數度進出精神科病房。
我們在脊髓損傷協會一次聚會上找到這位朋友來演赴宴劇中男主角的父親,在接下來幾次面談中,他表示參加演出是希望首映會時能讓女兒看到他穿正式禮服的樣子.最後一次上通告時,他在等上戲的時候,騎車出去喝酒,撞了車。製片趕到急診室去看他.他撕掉了裹傷的紗布,壓抑著對我的憤怒,堅持要回來把戲演完。醫生不准他來,他發了飆,罵走趕去看他的老母親,都已成家的兄姊束手無策……。
“快點吧!把它演完吧……”
“導演!我想要加這句話……”
“我想到你媽媽照顧我這個沒用的殘障,又生下你,我就越想她,越想她,我就越恨她……”
從沒演過戲的他,以為是酒精在燃燒他。漲紅的情緒穿透所有生命的殘忍,熾熱流露……
“製片,我告訴你,你們給我的酬勞,我都捐給我們協會了……”
送他上車的一路,他真的是急於離開,老舊的松山煙廠一片黑暗,樹影幢幢。他急著離開這一盞虛幻的燈光,卻留下炙人的痛楚、熱情與酒香……。天啊!宴會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溫郁芳比我小二十幾歲吧。一個從屏東鄉下到台北上學的女生,微胖的身軀,一步一步朝自己的方向前進。讀台大戲研所的時候,領幾千塊錢的薪水,幫創作聯盟找辦公室、辦研習營、申請補助、幫新導演們跑腿、送件……騎著一輛大摩托車,風雨無阻……。戲研所畢業的時候,她點了一大包她最喜歡的麥當勞薯條作為慶祝。
開始一起編寫工作以後,她的敏銳十分顯眼,作品幽然、多情,想像力又豐富。可是要寫一本好劇本事情要做好幾個月的功課,事後又反覆修改……,久久都領不到錢,她笑瞇瞇地在平凡的日子裡自我焠煉,反省、成長、思索、進步……,現在出書,她可能都還以為美麗的都是別人……,其實,她自己早已成了這場盛宴中的迷人之處,令人一想到就歡喜振奮,會心微笑。最近每次見面,她都會帶好幾條雜糧麵包,各色新鮮果汁,當然是希望年長的我,還可以在這天賜的盛宴中分享領受,健康同行……。
主人一直沒有露面,山壁上的野花卻互相傳誦情色笑話,醉紅成一片……家人吃完後洗淨的果核,在小瓷碟裡躺了五、六天,發出了細細的鬚芽……細芽向光探著頭,可能在光裡看見了什麼有趣的事,一天長過一天。陽台上一盆仙人掌,像一圈插了滿頭針的綠腫瘤兄弟,擁擠而冷漠;這天卻忽然開出了兩朵喇叭似的小小花,小小花像是生錯了人家,但還是顧自朝著天空,隨風吹奏……宴會一時不會結束……,歡迎每一位光臨……宴會將因你的到來增色生輝……。